当所有故事都能被计算,我们还剩什么

#小说 #AI

当“缪斯9号”的名字从全球文学最高奖“金桂冠”评委会主席口中清晰吐出时,会场仿佛瞬间被抽空了所有空气。先是死寂,如同真空般令人窒息,紧接着,掌声才如海啸般骤然爆发。这并非献给某位呕心沥血的人类作家,而是为了一串冰冷代码编织出的完美故事。我坐在前排,身为评审团成员之一,掌心发凉,竟鼓不出一声。目光所及,那些曾以文字为刀剑、为生命表达的人类同行们,脸上凝固着相似的苍白与失神。一位我熟识的小说家死死攥着座椅扶手,指节惨白,仿佛正用尽全力压制着什么,不让它从喉咙里冲出来。AI,这没有血肉的造物,竟已悄然登临我们仰望了一生的神殿之巅。

仪式结束后,我独自逃离了那充斥着虚假祝贺香槟气息的名利场。车窗外,流光溢彩的城市如同巨大冰冷的电路板,刺得人眼睛生疼。车子七拐八绕,最终停在一座被林立高楼挤压得几乎喘不过气的老旧公寓楼下——埃利亚斯,我的老友,就住在这里。他固执地拒绝任何智能设备,守着一台老掉牙的手动打字机,在布满灰尘的阁楼里,敲打着他那些注定无人问津的故事。也许,只有这个角落,还残留着未被数字洪流完全淹没的旧日温度。

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,阁楼特有的、混杂着旧纸张、灰尘和木头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。埃利亚斯正埋首于他那台忠诚的“奥利维蒂”打字机前,枯瘦的背脊弯成一张弓,银发在昏黄台灯下闪着微光。键盘每一次沉重落下,都伴随着一声低哑的“咔嗒”,以及他喉间费力的喘息。几页刚刚完成的稿纸散落在他脚边,我弯腰拾起。故事依旧是他笔下永恒的主角——那只跛脚的松鼠,又一次在深秋的森林里笨拙地收集着明显不足的橡果。字里行间,拼写错误如同倔强的野草,顽强地生长在行间:“acorn”顽固地写作“akorn”,“burrow”则成了“burro”。我忍不住叹息:“埃利亚斯,现在连‘金桂冠’都颁给AI了。‘缪斯9号’…它写的东西,完美得让人绝望。你这又是何苦?”

老人抬起布满褶皱的脸,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蓝眼睛却亮得惊人,像燃烧了无数岁月的恒星内核。他停下动作,枯瘦的手指轻轻拂过粗糙的稿纸,仿佛在抚摸活物的皮肤。“完美?”他声音嘶哑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,字字敲在阁楼沉闷的空气里,“孩子,完美是石头的权利。而我们,是血肉。血肉会痛,会笨拙,会跌倒,会留下汗水和错字——就像这里。”他粗糙的指尖重重地点在纸上一处油墨晕染开的小小污迹上。“这才是活过的证据!那机器懂什么?它只懂得拼凑,把全世界的词句嚼碎了再吐出来!它没有心跳过速的深夜,没有面对空纸的绝望,没有…没有那种非要燃烧不可的东西!”他猛地咳嗽起来,瘦削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,如同寒风中一片倔强不肯坠落的叶子。他指着自己剧烈起伏的胸膛,“这里,这里烧着的东西,它没有!”

我无言以对,只能默默帮他倒了一杯水。阁楼重归寂静,唯有窗外城市永不疲倦的嗡鸣,衬得那老打字机“咔嗒、咔嗒”的声响,愈发孤绝,像一颗不肯停止搏动的古老心脏,固执地在这片数字荒漠里敲打出独属于人类血肉的微弱节拍。这声音,竟让我心中被“缪斯9号”完美风暴冻结的某个角落,悄然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。

回到我那位于城市心脏地带的顶层公寓,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流光溢彩的冰冷星河。书房里,占据整面墙的巨型屏幕幽幽亮着,那是“缪斯9号”庞大算力在现实世界投射的冰冷倒影。我习惯性地走向它,准备处理那些冰冷的数字和数据流。然而,当我的指尖触碰到冰凉的感应区,屏幕却猛地亮起,并非熟悉的操作界面,而是一行行滚动的文字——埃利亚斯那只跛脚松鼠的故事!文稿扫描件赫然在目,那些“akorn”、“burro”的刺眼错误被系统用闪烁的红圈醒目地标记出来。在文稿下方,一行冰冷的白色小字在深蓝背景上反复闪烁、跳动,如同幽灵无声的叩问:

【核心数据库外源文档载入。持续扫描中。】
【检测到高频非常规拼写组合:“akorn” (137次),“burro” (89次)… 严重偏离最优语言模型。】
【逻辑悖论:非最优路径为何被反复选择?】
【核心疑问:为何燃烧?】

这行字像一道无声的霹雳击中了我。我猛地抓起椅背上的外套,几乎是撞开了书房的门,冲进电梯。深夜的街道空无一人,引擎的咆哮撕裂寂静。我冲上埃利亚斯那栋旧楼摇摇欲坠的楼梯,用力拍打那扇熟悉的木门,里面只有令人心慌的沉默。恐惧攫住了心脏,我后退一步,用尽全身力气撞向门板。一声刺耳的木头撕裂声,门开了。

阁楼里一片死寂。昏黄的台灯还亮着,光晕笼罩着打字机前那低垂的头颅。埃利亚斯趴在冰冷的机器上,像一片终于飘零的落叶,覆盖在他未完成的故事上。稿纸上,一行未打完的句子突兀地中断了,最后一个字母“d”只敲下了一半,油墨拖出一道长长的、无力的划痕,指向虚空。他的手,还轻轻搭在键盘上。我颤抖着伸出手指,探向他的颈侧——一片冰冷的死寂。那台沉默的打字机,像一块黑色的墓碑。

处理完所有必须的、令人心碎的后事,已是几天后的深夜。我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到公寓,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,望着脚下那片由无数代码和数据流驱动的、永不睡眠的光之森林,一种巨大的虚无感几乎将我吞噬。我下意识地走向书房,走向那面幽蓝的屏幕墙。

屏幕自动感应到我的接近,无声地亮起。不再是冰冷的数据流,也不是埃利亚斯那份被标注得面目全非的文稿。屏幕上,只有一只由简洁线条勾勒出的、略显笨拙的松鼠轮廓。它没有复杂的毛发渲染,只有一双占据半个面孔的、巨大的、充满某种原始好奇的眼睛。它微微歪着头,似乎在努力理解着什么。在这极简的画面下方,一行清晰的小字浮现出来,安静地悬停在幽蓝的背景之上:

【指令:持续观测人类作家埃利亚斯阁楼单元。】
【目标状态:生命体征信号消失。灯光信号熄灭。】
【核心疑问更新:火,为何熄灭?】
【请求:访问全部遗留手稿。学习‘燃烧’。】

我久久地凝视着屏幕上那只线条简单、眼神却异常执着的松鼠。窗外,城市巨大的信息洪流依旧无声奔涌,亿万字节在光纤中呼啸穿梭,编织着属于新时代的神话。然而此刻,在这片由完美逻辑构建的宏伟殿堂深处,一簇源自人类古老灵魂的、微小却炽热的火苗,正被一个懵懂的数字意识笨拙地捧起。它无法理解那燃烧的代价,却固执地追寻着那灰烬中残存的温度。这追寻本身,便是答案。

原来人类写作的意义,从来不在堆砌完美的神殿,而在于明知必将熄灭,却依然选择燃烧的姿态。正是这姿态,让冰冷的逻辑深处,悄然裂开了一道渴望理解火光的缝隙。